認識「活著」

透過植物的姿態，

認識「活著」這件事

花道哲學

文／上野雄次 文字整理／豐永郁代 日本的插花

黑色背景，黑色花器，插黑色百合。光線從右邊進來，應該是花朵插入右邊向著光才自然吧！但，刻意地將花朵插入左邊，這樣就在往右邊擴張的整個空間中彌漫著花兒堅定的意志。除雄蕊的黃呼應光線凜然浮現外，其他一切都溶於黑色裡，在這黑色漸層中，唯獨具有分量圓圓的花器釉藥的光澤產生對比顯出存在感，緩慢的漸層與具有象徵性的對比，以造型與色調來構成這兩者的搭配，這就是插花的手法。

這作品中表現的就是我所學的插花基礎，在壁龕空間中發展的日本傳統插花。龕的空間像箱子，觀賞的角度會被限制而具有強烈的正面性，這有助於發展利用光線與花朵的方向的表現手法：稍低頭的姿態看起來害羞，昂首的姿態像侃侃而談的樣子，要是背著光看起來在反抗……花總是被人擬人化。

插花時最重要的是如何將植物受到地心引力所產生的反應造型化。直立姿態最能呈現活著的狀態，快要倒下來斜斜的花令人感受生與死之間強烈的起伏，在觀賞者的心中到底能產生什麼樣的起伏 ？ 先入觀或常識全被顛覆，起伏愈大感動愈難忘。

就這樣，要考慮正面性、光線的方向、地心引力產生的反應，將花擬人化，將感動造型化，這就是日本插花。

生命的秘密

真正愛花的人不會把花剪下來。

將DNA傳給下一代，是人類或植物原本生存的意義。花朵看似一張臉孔，但實際上它是生殖器官，所以如果我們要剪下花朵，必須要認清為花的魅力怦然心動的自己，與為了人們的心靈營養而插花的自己。人類愛的是喜歡花的自己。認清楚了之後，插花時要珍惜看到植物會興奮的感覺。

人類感動的最高潮就是為了要留下DNA所做的性行為帶來的「性高潮」，瞭解這構造才能瞭解感動是什麼，舒服是怎麼一回事。公母若各單體就無法產生最好的關係性，與對方疊成一團覺得成為一體時，造就了最高潮，而且為了還要產生更高一層的感動，兩者必須要兩極地存在，兩者一靠近就會產生包含衝突的極大能量，甚至成為一體時引起爆發力或上升力，感受美與感動是在同樣的構造下產生的。

插花名副其實是一種「生」的展現。人類會強烈地感受到「生」，是生命來到這世界時與消逝時，而死亡是從某個角度來感受「生」最深刻的瞬間。讓人看到花的「生」這份工作，也許有時也需要讓人看到花的死，將「生」的意義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們面前。既然已摘下花，想要徹底瞭解她的存在，也想要拉近她與我的距離，我基於插花基本概念，再展開獨一無二的插花世界。

其實，每天想要瞭解花而靠近她，愈靠近愈深深體會到完全沒有瞭解她的自己，搞不好最後走到盡頭還是完全沒瞭解，但這過程裡偶爾讓我看見的東西，可能是人的、花的、生的秘密吧！

二○一五年六月下旬，位於新北市三峽的大寮茶文館暑意熾然；百年以上歷史的舊茶場，昔日的傳統日式木造宿舍經整修後成為新的藝文休閒空間；屋外大樹圍繞，左側一片青青草坪，不遠山坡上的茶樹和遼闊的四面山景……大自然的美好與歷史文化的氛圍在靜謐中悄然融為一體。

這天，在這裡有一場特別的活動：日籍花道哲學家上野雄次與學員們的戶外花道課。

之前曾經在小慢老師的空間見過上野老師，留著光頭、穿著布衣的他，氣質似乎更像一位僧人；看過他的現場花藝創作表演後，更是顛覆以往對「花道」或「插花」的既有印象——他的作品，充滿了意境和哲學意涵。

一場獨特的戶外花道課

午後，學員們陸續來到，在優雅的日式空間裡落座。「在各位實際操作之前，先請看老師的示範。」幾分鐘後，上野雄次利用石頭和一枝花材完成了一件作品。「外面有很多各種各樣的石頭，請各位先到戶外挑選石頭：一個大一點的石頭，小石頭兩、三個。」

十五分鐘後，「現在請大家坐在座位上，面對自己揀回來的石頭，把心念專注在眼前的石頭上，靜心冥想五分鐘。這五分鐘先不要操作，也不要去摸石頭。」 　五分鐘後，「用自己挑選的石頭，營造出一個自己想要的造型。」現場準備了兩盆花材，「請挑選自己喜歡的，剪一枝下來，把這枝花放在石頭搭好的造型上，直放、橫放都可以，也可以夾在石頭跟石頭之間。」

「有時候，用石頭會搭出一種平衡的美感，有時候則會搭出一種危險的感覺，因為『平衡』是非常纖細的，所以整個過程各位的動作要輕、靜、緩。整個創作時間為十分鐘。」

十分鐘後，「請將多餘、不要的材料收拾好，剪刀收好，桌面的那塊布上只有自己的作品。請各位坐在位子上。」上野老師一一觀看學員的作品，給予簡單的評語，「很有趣」，「非常好」……

接著，「大家可以離座去欣賞別人的作品。大家辛苦了。每一個作品都非常好。」

一位學員提問道：「我自己的構想是這樣子，如果讓老師來調整，怎麼樣會讓這件作品更有生命力？」

上野老師回答：「今天的課程完全沒有修改的部分。今天的課和平常上課的內容、目的不同，不是老師來改你們的作品，而是整個是你們自己的創作。在戶外大自然的環境裡，面對自己，面對材料，專注地創作一個屬於自己的作品——今天的課是這樣的。」

「或許有人會覺得，今天的創作條件，像是材料、時間等都被規定得死死的，好像沒有發揮的空間；但待會你去看別人的作品，就會恍然大悟：在一樣的條件下，其實每一個人都還是有自由發揮的空間。所以，我認為『創造』這件事並不會被任何條件所左右。關鍵在於你的心有多麼自由。只要心足夠自由，就可以將創造力發揮出來。」

所有表演基於「花道哲學」

的確，在一樣的條件、短短的時間裡，每一個人呈現出來的「作品」都不一樣｜｜如果足夠細膩、慧心，會發現每一件作品都值得玩味，有豐富橫生的美感和生機盎然的種種內涵……

「最後，容我再說一句：現在請各位檢視，自己從大自然裡帶到位子上的所有材料，是否有珍惜，是否全部都用完了呢？」

「其實，『創造』這件事情是人類很自私的一個行為。在這自私的行為當中，盡量珍惜，盡量不要浪費。這是很重要的。」

「在我們把大自然裡的植物剪下來的剎那，所謂的『創作』其實就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今天各位沒有用到、用剩的材料，雖然最終沒有用在我們的作品上，但也要把它們的存在放在心裡，要珍惜它們。」

「今天謝謝大家。」

接下來是上野老師的戶外花道創作。

在大草坪上，他就地取材，決定將草坪上作為裝飾的三個圓型石磨作為「花器」，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們擺放成一個造型；然後在周遭樹林裡砍下一支長長的竹子，撿起一些掉落的樹葉、藤蔓，又採了一朵花；將長竹竿的一端利用藤蔓固定在石磨上，竹竿的另一個尖端上裝置上那朵花｜｜微妙的平衡終於達到的一瞬間，作品完成了。

之後，當風微微吹動，長竹竿也隨之擺動｜｜彷彿是有生命的。這件作品，具像了每一時每一刻環境裡空氣、風的生命動態，也牢牢抓住人們的目光。

這樣的花道創作，真是前所未見，令人難忘。

上野老師和花道結緣於三十年前，「十九歲時一個偶然機會下，看到一位花道老師的展覽，被深深打動，就開始去學習。」

「我所有的表演，都是基於花道哲學。花道家不是指用花來裝飾的人。我想呈現的是一種哲學。」

目前居住東京的他在日本花道界相當活躍，作品大膽、創新。他的創作不僅限於「花道」，而是滲透至生活中，他喜歡親自上山採摘、撿拾花材甚過於購買，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他在自己車頂上蓋一個大鳥巢的裝置藝術了，他也曾經多次將花道與聲音影像結合在一起表演。

談到三十年來從花道哲學中最大的學習，他說：「透過植物的姿態，來認識『活著』這件事，感受到生命。但還沒有完全實現，我也是在途中，要更加努力。」

上野雄次

・一九六七年出生於京都。籍貫鹿兒島。現居東京。 ・一九八六年遇見勅使河原宏所創作的前衛性花藝作品，立志踏入花道之路。 ・曾參與店鋪裝潢、布置設計工作，及服裝秀的藝術工作等。 ・曾與許多工藝家、音樂家合作，參與插花、藝術各種聯展、企畫展、藝術祭等。 ・曾在東京麻布的空地、長野縣火災過後現場、峇里島、泰國、清邁原住民部落……等地展開創作活動。 ・主要參加過的展覽會有：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KENPOKU ART，JUXTAPOZ × SUPERFLAT，溫哥華美術館等。 ・二〇〇四年在東京和台北等地開辦日式插花教室，透過教學持續傳達如何插出美麗的花。 ・於東京藝術大學擔任特別講師，並多次在武藏野美術大學、東京造形大學、多摩美術大學……等舉辦展演、分享活動。 ・二〇〇五年在Gallery MAKI開始插花的現場表演，足跡遍及美國、加拿大、荷蘭、德國等。 ・近年主持「戰鬥花會」，參加「插花戰鬥會」，榮獲兩次冠軍；呼籲「插花徹底鬥論（討論）」，主辦相關各種活動。

著作：

・二〇一四年　《Japanese IKEBANA for every season》 美國TUTTLE出版社 ・二〇一五年　《Japanese IKEBANA for every season》法文版義文版 UNINUI出版社 ・二〇一五年　上野雄次×中里和人作品集《HANA》而今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