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台灣土狗
台灣神學院禮拜堂
2014 于彭(1955~2014)安息禮拜 逍遙酒中仙台灣神學院禮拜堂
藝術要回歸生活,
個人從生活出發是必要的,
之後才能與周遭的人及環境契合,
建立生活與藝術間的共通性。」
—— 于彭
2014年秋天,于彭因病不幸辭世,享年59。
于彭為當代水墨領域的代表人物,擅長以白描線條勾勒出情境式山水畫,兼具古典與現代。
總是一襲棉麻布裳,一雙草鞋,手搖扇的瀟灑裝扮,被稱為「今之古人」的于彭,個性海派豪爽,他的離世令許多藝術界好友為之唏噓。
于彭:逍遙酒中仙
陳思蒙(原刊登於安邸雜誌)
台北士林官邸一帶是頗為繁榮的區域。泰北中學對面有一處豪宅,豪宅旁邊是一間教堂,再旁邊是有名的開封包子舖。而教堂和包子舖之間那個掛著「桂蔭廬」匾額的小門卻像時間的缺口,總不被人來人往所察覺。可當你推開這扇木門,隨著吱嘎一聲悠響,所有的穿越劇都要敗下陣來。
于彭就住在這個人境仙廬中,穿著層層「混搭」的布衣從里間走到庭院,舉著宋代的珠光青瓷碗喝紅酒,一碗又一碗。古人說「酒喝微醺,花看半開」,但于彭家的桂花一年四季香不斷,而于彭手中的酒也幾十年來「杯莫停」。因為練了26年內家拳,他自己雖願長醉不願醒,卻總是每天在酒裡醉生而不夢死。「沒有酒哪裡做得出好詩、畫得出好畫?我每天出去喝酒,天濛濛亮才提著早餐回家。我剛躺下,太太已經梳洗停當準備去上班了。」這樣的生活,受西學教育的太太有很多疑問,「但也只得配合我。」1999年在北京的一次中華藝術家大聚會上,于彭給李可染遺孀李鄒佩珠敬酒,老太太只對他說了一句話:「當藝術家的夫人真不容易,告訴你太太,叫她多保重。」
但就像認為喝酒是中國人不可缺少的生活方式一樣,于彭對家的設計也必須符合中國人的生活模樣。 「我永遠不要它被刻意設計,文化不能虛假,它都在生活中。」于彭6歲時,父親買下這個當時只是一間打鐵舖的老房子,並於上世紀80年代把它改建成如今這個4層樓的水泥房。
1985年,于彭又把家裡的一樓改建成實驗劇場和茶館,和藝文圈的朋友在裡面排演傳統偶戲和皮影戲。當時一樓開業,樓上居住,外面則留出一半面積試著造園。岳父手植的桂花樹、父親種下的楊桃,還有自己喜歡的芭蕉和竹……那時候大家為了這園子欣喜地忙碌。過了兩年,父親去世,造園的熱情就此擱置。之後幾起幾伏,他在家裡做過畫廊、開過古董店、搞過私房菜,錢是沒賺到,但開心就好。「房子和園子一直在改,曾經很精緻,現在越來越簡單,也是我覺得最舒服的狀態——簡單生活。」
要做到真簡單並不簡單。整個一層空間沒有任何隔斷,卻自然分區。門口光線尚好,就擺畫案畫畫;中間榻榻米上置博古架,方便朋友在古玩堆裡圍爐夜話;後面如遒勁一筆的長木桌頗有黃河之水的氣魄,于彭卻愛在此吃吃喝喝,好不快活。週末有徒弟來練功,在此站樁蹲馬步再合適不過……「中國人的生活怎麼可能切片分割?這家裡每張桌子都是我的畫案,也是茶桌,也是酒桌。就像中國自古的文會,就是酒會,也是茶會,也是香會,也是音樂會,更是書畫相會……中國人生活中的藝術文化之美都是融合在一起的。」
兩個兒子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自幼就像宋畫裡的嬰孩一樣打扮:穿布衣、留髻、光屁股……「很多人不認同我,覺得我是台灣的怪叔叔。但這就是我對生命的一種認同。現代生活壓力很多,要處理家事、社會事,但這些都是之外的東西。人這一生,終究還是面對自己比較重要。」
1981年,于彭從曼谷飛到雅典,待了一個月就忍不住要「逃走」。拿著在雅典作品大賣的收入,提著一顆腦袋,他隻身來到大陸「尋根」。當時大陸尚未開放,于彭著實稱得上去「冒險」。他先在北方遊歷了100多天,從西安到敦煌,在那種老舊得都快塌掉的劇院裡聽秦腔,「一共不到十個人,年齡加起來快有1000歲,再來就是一個我。」中間險些死了好幾次,被土匪追、遇強盜搶,但也碰到好些有意思的人。最後大病一場,回到南方休養。他回到自己的祖籍地廣東梅縣,看到客家人仍然堅持傳統的生活狀態,「那就是我所有藝術創作的追求——歸原。」在這場旅行之後,他踏實地回到台灣,重新面對自己。 「我找到了那種文化認同,這意味著重新過日子。回到原點,歸其位。」雖然為此台灣當局以「有通敵嫌疑」關了他幾個月禁閉,但他卻迎來了生活和創作上的巨大轉折——他從此開始讀經典、畫水墨、做版畫、燒陶瓷、設計布衣、做偶戲劇場……
溥心畬謝世時,週棄子說「中國文人畫的最後一筆劃完了」。作為中國新文人水墨畫的代表,于彭並不這樣悲觀:「評論家們總是取些嚇死人的標題,什麼最後一筆沒了,什麼中國藝術死了,毫無意義。中國人的藝術,只要中國人還活著,還在中國人的吃喝玩樂上過著日子,這文化、這藝術就還存在著,不會絕。我們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算火星都沒了,我們用木棍去搓也要搓出那個星星來。」于彭從小學5年級開始學畫畫,走的都不是學院派路線。高中住在老師家,幫著帶小孩、擀餃子皮、灑掃庭除,「我覺得是最好的學習過程。中國人的師徒,歷來就是口傳心授,就要這麼傳統才學得會。」
同樣口傳心授的,還有他的功夫。 1988年,香港漢雅軒張頌仁的大成拳師傅和幾位師兄來于彭家裡小住半年。每晚陪著喝酒的于彭,聽他們聊廣東武林掌故聽得入迷,「就這樣開始練功,每天5到8個小時,26年沒斷過。」再後來,一個因為要演電影的臨時徒弟來到于彭家,要聽他講解大成拳與內家拳的要旨,于彭說那得先喝夠酒再說。看到張震後來在《一代宗師》裡的表現,估計他那天晚上酒應該是沒少喝。
又要喝酒、又要練功,還有時間畫畫嗎?于彭環視了家裡一圈:燈罩上、牆壁上、窗戶上,都被他畫滿,宣紙一層層貼上去,撕掉了,再貼……就像集錦貼紙,幾十年沒停過。但真正在家裡掛畫卻很少,更是從不掛自己的畫。他回過頭慢慢說:「現在我畫畫、生活都沒有確定時間。年輕時很認真,年紀大了,盡信書不如無書了。」這也正是他現在對生命的最大體悟——大而化之,老而到之。 「要老了,才會到。要畫到最後一口氣,才最好。」
中國歷代,聞道的人多,修道的人少;修道的人多,得道的人少,得正道的人更少。而于彭在這條尋道的路上,走得越來越簡單、越來越輕盈。一罐中藥被端到他面前,園裡甜蜜的桂花掩不住濃重藥味,一點人間味道夾雜一點神仙味道,縈繞於室。他最後望了一眼園子裡的月搖風竹和雨打芭蕉,還有那棵三層樓高,結果燦爛到不行的父親親手種下的楊桃樹,說:「綿延不絕、代代相傳,這叫中國藝術。活到什麼時候,就做到什麼樣子,不用多想。中國人的氣是不絕的,最後一筆,才叫作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