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 11
遠流出版 台灣館 好物相對論
叛逆的布衣禪士 鄭惠中
撰文 / 駱亭伶
原載 / 2015.11.15 遠流台灣館 好物相對論 攝影/林宥任
叛逆的布衣禪士 鄭惠中
撰文 / 駱亭伶
原載 / 2015.11.15 遠流台灣館 好物相對論 攝影/林宥任
生利、利生,
工藝是相,利益眾生才是體,
能夠大家都好,
不要破壞生態 、人際和諧,
這才是工藝背後的靈魂。
手抄紙般的蓬鬆觸感,一件件無光澤的布衣裙從高處垂墜,漸層色階像是小時候躺在筆盒的色鉛筆。繽紛、柔軟,令人心安。
鄭惠中的布衣工作室,同時也是一間茶室。一早來挑布衣的客人有好幾組,有剛創業的年輕夫妻,也有日本來的女孩們。鄭惠中奉茶寒暄後說起,前陣子來了一位日本中年男士,他自己是可樂罐廠的老闆,因女兒在長崎開店,特別派老爸來臺灣採買進貨。
松浦彌太郎曾在《日日100》書中寫道,他來臺灣看到很多藝文界人士都穿鄭惠中老師的衣服,覺得不可思議。近幾年,這股風氣從藝術家、茶藝師,拓展到年輕世代,甚至蔓延到日本,在日本奇摩網站打「鄭惠中」三個字,竟有一萬三千九百多筆資料。
三十年來,鄭惠中設計了三十種天然棉麻布料,約有四、五十種款式,運用無毒酵素染色,不斷重複製作。他的邏輯是︰「生活服裝不需要跟著流行走,產量固定、品質才會穩定,價格才能更平易近人。」不跟隨流行,卻意外地在某些圈子裡流行且壯大起來,鐵粉不少,鄭惠中布衣的魅力在哪裡呢?
解構現代工業神話
鄭惠中為空杯子添了茶說,「有個問題可以想一想,為什麼糙米比白米少一道工序,卻賣得比較貴呢?」
「因為糙米營養。」
「哈,這種說法叫做文創。」鄭惠中的眼睛冒出調皮的光芒。「活性的、會呼吸的產品,保存期限最多半年,管理上不好照顧。而白米是死的,放在倉庫三年都沒問題,所以有脾氣、有個性的東西比較貴。」
鄭惠中三、二句點出了產業背後的思維。他念的是紡織工程,科班出身,卻在三十歲那年轉向做手染布衣,對他來說,製作布衣是實驗修行的道場,也是解構現在工業神話的歷程。
看似溫和儒雅的鄭惠中,個性其實很叛逆。「想要成功,畢業後孰要忘掉老師說的,那是既得利益者教的方法,人被框限在裡頭,生命就失去了張力。」關於服裝,鄭惠中說生命中有三個影響他的老師,一是教導紡織機械技術的陳文成老師,二是木柵手工業推廣中心的婁經緯老師,三是臺灣民俗之家的張木養老師。
鄭惠中出生於臺灣紡織工業興盛的五○年代,國共戰爭時,上海紡紗廠搭上開往臺灣的最後一班船,把紡織機器和廠長都帶過來,戰後在臺灣展開了紡織工程教育。儘管鄭惠中從小喜歡音樂和美術,但興趣不能當飯吃,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待,他選擇了當時熱門的紡織工程,二十二歲當完兵便進入學校建校合作的紡織工廠當領班。
沒多久鄭惠中感到不對勁,「二十四小時輪班制,把工作者和工廠之外的世界隔離、關在鐵房子裡追求效益,很不自然。」當時工廠採三班制,夜班常有女工身體不適,他只好下去代班,沒想到幾乎天天都有組員請假,他半開玩笑的說,「看起來逃不掉命運,也無法改變環境,只好趕快離開。」
跟土地、環境共好
除了生產制度,紡織廠生產的都是化學纖維,「特多龍因戰爭而發明,是人類與天地挑戰,不用陽光、空氣、水就可以做出來的人造物。」看在鄭慧中眼裡,這又是一種自然的造作。
鄭惠中想脫離紡織工業的範疇,重新習藝,學習手工編織的技巧。想起以前在學校曾有日籍老師來指導,深入了解後發現,到日本學習手織工藝就像茶道、花道,須通過層層檢核,晉級後才能往下學,「Know-how切割得很零碎,只能看到一代代形式上的完美而興嘆,卻學不到本質的完整。」
鄭惠中想起,日本的這套方式也是從民間田野蒐集整理而來,他一方面向曾追隨美籍編織家習藝的婁經緯老師,學習纖維編織,吸收世界織品的技法潮流,充實人文美學素養,同時也結織了蒐集原住民文物的張木養老師,從此常跑部落。
鄭惠中一次次去部落,學習原住民的傳統染織工業,更學習他們的世界觀。不同於漢族父系社會以家庭為單位,母系社會的觀念是世代和諧共生與傳承,包括土地、財產、孩童都是共同守護照顧。「我看到魯凱族圖騰上組靈的眼睛,好像在說不管人到哪裡,祖靈的眼睛都看著自己,這是保護,同時也是監督。」鄭惠中體悟到,不管做任何工藝,都要跟土地、環境和好,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專業的紡織生產,某個角度來看就是貪嗔痴,工業是從傳統走過來,找到最快速的方法,理工科教育只教最後的結果,並沒有告訴我們過程,太快太急,會變成一種掠奪與暴力。」
工藝是相,利益眾生是體
三十歲那年,鄭惠中因為母親生病,開始學佛。那年鄭惠中幫一位韓國的老和尚賣畫,辦了一場義賣畫展,在這次的經驗中,他學習到如何跟畫廊打交道,也重新思索勞動與創造價值的問題,鄭惠中說︰「和尚應該是文創的始祖,是最會創價的。」他決定把衣服當藝術品來賣,在當時很有名的春之藝廊寄售,那是畫廊每個月換一次展,他的布衣卻是全年度不下架,常常畫家辦完展賣了畫之後,就去買鄭惠中的布衣,營業額經常高居第一。
在生產布衣的過程,鄭惠中覺得有兩件事很重要。一是建立完整的生產流程,他從臺北龍泉街搬到中和工作室現址,這一帶本來就是工業區,後面是大同公司,人手比較好找,從織布、裁布到染布都由街坊鄰居一起來,現在講究的縮減生產里程,鄭惠中早已落實多年。第二件是持續以自己的專業幫助表演藝術團體,當藝術志工,這也是從韓國老和尚的經驗學習來的。
鄭惠中幫很多藝文與傳統民藝團體設計服裝、幫忙推廣宣傳,也幫電影《賽德克巴萊》創作戲服。鄭惠中覺得他幫助別人,別人也在幫他,是一種共同的創造流動,「如果內在世界是利用,就是自私,但是當不求回報的時候,利益迴向共享,這才是做生意。」生利、利生,工藝是相,利益眾生才是體,能夠讓大家都好,不要破壞生態、人際和諧,這才是工藝背後的靈魂。
【圖說】
75頁:鄭惠中說,除了金屬色沒辦法做到之外,所有的顏色都可以染得出來,從盤扣到絲線都是自己染色的。
77頁:從年輕開始,鄭惠中持續不斷地蒐集許多中外珍貴的織品、圖紋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