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 05
Free China Review(FASHION)
另類布衣
撰文/Eugenia Yun (張玉玲譯) 原載/1996.5Free China Review(FASHION) Alternative Clothing
另類布衣
撰文/Eugenia Yun (張玉玲譯) 原載/1996.5Free China Review(FASHION) Alternative Clothing 時尚潮流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會發生變化:超短迷你裙可能在一天内風靡一時,但接下來就立馬被牛仔褲和運動鞋取代。然而服裝設計師鄭惠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
亨利大衛梭羅在服裝方面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在《瓦爾登湖》中寫道:「讓有工作要做的人記住,衣服的目的首先是為了保持身體的熱量,其次,在現今社會狀態下,衣服是為了要遮蓋裸體。」梭羅沒時間照顧那些盲目追隨每個過時的時尚,也沒時間照顧那些只會追逐新鮮事物,關注別人的意見而不是考慮實用性的人。
設計師鄭惠中未必讀過《瓦爾登湖》,但他在服裝方面卻可以稱的上是美國偉大超驗主義者梭羅的弟子。四十一歲的鄭惠中避開了主流趨勢。「不是指名牌產品不好。」他說。「名牌當中的有些質量很高的,不辜負他們的專業形象。但時尚創造了一個名利場。人們穿這些東西是為了炫耀——這使他們當中一些人變得虛榮,並讓另一些人產生自卑感。」因此,他決定製作他所說的「耐時尚」的替代服裝。
鄭惠中在就讀大專時學了五年的織品設計。畢業後,他加入一家業界領先的紡織公司擔任設計師。為了尋找新的靈感,他開始向擁有大量台灣土著部落文物的民俗專家張木養借用紡織品收藏。他還開始巡迴部落地區,了解他們的製衣技術。「在這些旅行中,我還結識了幾位台灣紡織服裝界的重量級人物,」他說。「我遇到了各個學院的紡織和服裝系主任,我遇到了民俗學家和人類學家。我向他們學習。我開始愛上服裝製作。就好像我終於確定了我一生的工作。」
這家紡織公司後來提拔鄭先生擔任其品管經理。然而,不幸的是,因爲常前往部落地區做田野調查,使他經常離開辦公室,以至於他最終失去了那份工作。之後,他在一家織品設計中心做過短暫的生產經理,後來鄭惠中便創辦了自己的管理諮詢公司,他的客戶包括許多熱衷於建立品管計劃的紡織廠和服裝公司。然後在一九八五年,他創辦了自己的服裝工作室。
儘管從事過很多工作,但鄭惠中的主要熱情始終是服裝製造。「我一直待在整個產業鏈中,每份工作我都學到了一些東西,結識了人,還存了錢,」他說。「這就是讓我能夠創辦這個小型工作室的原因──當然也包括了我妻子的支持。」他的妻子顏鎮平擅長染色工藝。她經營著裁縫部門,請來一群自由業裁縫來協助縫製、縫合和車邊。只有一名全職員工幫助染色。 工作坊從零開始製作衣服,整個過程極少有外部參與。鄭惠中設計了他想要的布料,特別注意質地,然後委託一家工廠按照他的規格進行製作。他還為他打算製作的衣服繪圖,在更傳統的意義上扮演「設計師」的角色。然後。夫妻倆一起手工染色衣服,並特別訂購粘膠纖維鈕扣。「服裝的製作包括了三個方面:製作材料、塑形和色彩。」鄭惠中說。「只有完全參與才能夠在這三個方面都發揮作用,也才能滿足我的實驗需求。」
鄭惠中堅持只使用天然纖維。他意識到紡織技術的進步,正促使越來越多的合成服裝材料製造,並且他也知道許多一直渴望新鮮事物的設計師熱衷於嘗試這些時尚布料。但鄭惠中堅持保持布料的原有特性:棉是為了保持涼爽和乾燥,羊毛則是為了保暖。他是一名受過學校培訓的紡織專業人士,透過閱讀專業期刊使自己保持最新狀態,因此他非常了解新技術可以發揮的技巧,但他的工作室基本上都避開了這些技巧。
舉個例子來説:鄭惠中認為現在許多服裝製造商採用的防皺技術,會降低布料的原有品質,因為用於生產防皺的酸性處理技術,實際上會導致棉質布料的吸濕率大幅下降。「衣服是一個人的第二層皮膚,」他說。「使用能呼吸的材料會更健康。」
鄭惠中開始製作受部落服裝所啟發的布衣,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試驗他親身學到的織布和手工染色技術。但隨後他也越來越關注部落大多數人的日常衣著風格,他的研究使他堅信這是服裝創新的唯一希望。「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標準和習俗的強化,意味著發達社會的思維方式變得僵硬和統一,」他說,「然而,不受外界文明影響的部落居民對著裝有著更廣闊的視野。他們對一件衣服應該長什麼樣子並沒有固定的想法,他們穿衣服的方式有很多種。他們從不特別去量尺寸。他們的剪裁也從不講究對稱與否。」
鄭惠中最初生產了一系列由天然布料製成的手工染色基本設計風格服裝。在最初的幾年裡,他將自己視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企業家,將自己的服裝定位成手工藝品,並在畫廊和工藝品店進行營銷。他還將自己的一些產品賣給了幾家博物館的研究部門。鄭先生給工作室起了一個花俏的名字,並把它印在名片上。他的產品都包含一個特別設計的標籤。「他以企業家的方式處理他的業務,仔細計算每項業務的成本效益,並應用他在以前的工作中所學到的管理理論。 「他像蜜蜂一樣忙,」他的妻子回憶道。「事實上,他花在賣衣服上的時間和精力比做衣服要多。」
起初,事情進展順利。各大藝廊都在展示和銷售工作室的服裝,藝術、文學、文化界人士都成為他的客戶。到了第一年年底,工作坊開始賺錢,鄭惠中的名聲不斷上升。他開始考慮擴大規模,或許轉向更以市場為導向的生產方式。 「這和他太不一樣了,」他的妻子說。「他是個普通人,喜歡簡單的生活,不愛追求物質的東西。他討厭金錢帶來的麻煩和擔憂。我猜他只是暫時被帶走了。我也是。我們如此專注於讓眼前這件事成功,以至於從未考慮過風險。」
然後在一九八七年,一件事情讓鄭惠中驚醒了過來。有意思的是,正是一張他無法兌現的支票幫他重新回到了正軌。支票是由台北市立美術館開具的,抬頭為「現代紡織染料工藝中心」。那確實是鄭惠中工作室當年的名字,但由於他沒有正式註冊公司,支票無法兌現。鄭惠中從銀行開車回家,感覺就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他休息了一天:這是他那年第一次真正的休息,他第一次可以躺下來認真思考他的工作。「那張支票給我敲響了警鐘,」他說。「我突然意識到,我對這樣的工作無法感到快樂──市場壓力太大了,總是在努力擴張。我無法像我預期的那樣享受創作的過程。最糟糕的是,我失去了對做衣服的熱情。」於是,他不但撕毀了所有的名片,還從他的服裝庫存中撕下品牌標籤,並將那張無法兌現的支票表框作紀念。
從那之後,該工作室一直是小規模經營,在業餘裁縫的幫助下,每天生產大約五十件衣服。缺乏擴張的一個原因是鄭惠中不再從事營銷工作。客戶會打電話來下訂單,並經常在準備好後自行取貨。口碑很重要,老客戶經常向朋友介紹這些衣服。鄭惠中和他的妻子沒有拜訪潛在客戶或開發新市場,而是只專注於製作衣服──儘管當他們有時間時,他們還是會忍不住使用他們珍愛了半個世紀歷史的木織機來製造少量的布送給朋友作壁掛。
唯一的擴展是他們產品的種類。因為他們從不淘汰任何東西,所以就包含了更多的顏色和款式,因此也不可避免地意味著他們的產量有所增長。如今,工作室大約有三百種顏色、有短袖有長袖、還有三種成人尺碼和統一的兒童尺碼。他們專注於四種基本服裝:外套、上衣、休閒褲和裙子。當然,也有些變化性。有些外出大衣是帶帽的,有些是不帶帽的。有V領套頭衫,有鈕扣和無鈕扣的束腰外衣。休閒褲配有彈性腰帶或拉繩;裙子和褲裙要么是收腰的,要么是直的,要么是滿的(full?)。
他們最暢銷的單品是經典款──一件可作為襯衫或輕夾克穿著的寬大上衣,帶有鑲邊領子的圓領口,正面用五個布鈕扣固定。這款寬敞的服裝輕便、可以用洗衣機洗,有棉質、亞麻或絲綢可供選擇,讓人感到熟悉、休閒,最重要的是舒適。
該工作室堅持了最初的時尚服裝理想。最受歡迎的系列之一是一條男女皆宜的褲子,有鬆緊腰和抽繩兩種版本,剪裁特別寬敞,側袋很深。像鄭惠中所有的設計一樣,這條褲子採用樸素的純色,但有各種不同色調。
功能主義是鄭惠中作品的一個主要特徵,他將此部分歸因於他的童年經歷。 「我的很多早期記憶都在西方時尚傳入台灣之前。我父親過去只有一套西裝:一件前扣夾克和一條農夫休閒褲。他所有的同時代人都是一樣的。他們一整天都穿著這套西裝──早餐、稻田幹活、睡覺、婚禮和葬禮。我喜歡這種態度。為什麼每當我們改變正在做的事情時,就一定堅持要換衣服?」
在台灣,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人們去上班、享受休閒時光和享受更長的假期,所有這些都比從前以農業為主的時代有了更多的變化。「適合所有場合的概念值得重提,」鄭惠中說。「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功能強大的衣服。生活變得複雜到難以忍受,所以至少簡化一下你的穿著不是很有意義嗎?」借鑒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包括他自己、妻子和他們的三個孩子──鄭惠中設計了適合男女老少以及大多數場合的服裝。
鄭惠中作品的特點仍然在於簡單。僧尼的生活習慣模式對他的設計風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根據鄭惠中的說法,宗教法衣──無論主要是是東方還是西方的──都是我們所擁有最接近人類原始織物的服裝。「這些是隨時間變化最少的衣服,」他說。「比如今天南傳佛教僧侶所穿的衣服,與兩千年前釋迦牟尼佛所穿的很相似。和尚還是不穿鞋的,僧袍基本上都是以兩塊布用布繩綁起來的。」在尼泊爾、泰國和韓國朋友的幫助下,鄭惠中收集了外國和當地的佛像,並用這些來追溯僧袍從連身長袍到現今所見的裁剪縫製演變。今天,基於同樣的理由,鄭惠中還收藏了當代僧尼的袈裟,甚至還有他們褪色和修補過的褲子,他聲稱從中可以看到所有服裝的起源。
鄭惠中強調他無意宣揚任何特定的宗教,但表示回歸最早的服裝款式幫助他建立了自己的設計理念。「我認為服裝的原始角色是最好的角色,」他如是宣稱。「我們有那些在古代製作的服裝,用最簡單的材料製作,沒有任何不必要的設計元素,但不知何故,它們傳達了某種尊嚴。」他指出,宗教長袍的設計透露出一種高度的唯美主義──證明了簡單的東西也可以是美麗的。這讓他在製作自己的極簡主義服裝時充滿信心。一個很好的例子是他的最新作品,這恰好也是他自己目前的最愛:一件以僧袍為基礎的大衣,剪裁大方,有兩個貼袋。
「世界各地的服裝製造商都試圖用他們製作的衣服來發表聲明,」鄭惠中說。「有些產品將穿戴者標記為某個民族的成員、某個地區的居民或某個宗教的信徒。衣服也可以表達一個人對環境和政治的看法,儘管有時過度的裝飾和棘手的設計會使它們變得誇大其詞。我也用我生產的衣服發表聲明。我相信人類應該過簡單的生活。對我來說,好衣服必須簡單。」
圖說 1 鄭惠中相信從零開始做衣服,盡量少有外人參與----這也延伸到手工染布。 2 用編織來放鬆----照片中看到的是鄭惠中和兒子用一台舊織布機製作壁掛來送給朋友當禮物。 3 鄭惠中:「我相信簡單的生活。好衣服必須簡單。」 4 鄭惠中和妻子專攻染色技術。多年來,他們已經建立了超過三百種純色調的組合。 5 這些寬敞的上衣是鄭惠中所設計的最暢銷系列,他們完全體現出他的理念,那就是:好衣服應該「耐時尚」。 6 鄭惠中的展廳與他的設計理念相似----自然、實用、色彩豐富,最重要的是,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