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冬季號
善報 雜誌
〈修行人的故事〉鄭惠中
布衣上的經典
〈修行人的故事〉鄭惠中
布衣上的經典
文 / 黃靖雅 攝影 / 班瑪歐色多傑
原載 / 善報2009冬季號 2009年12月
有個黃昏,我遇到了一位詩人,一位劇場青年,和一位有機蔬菜種植與推廣者。
詩人穿了棉布紅上衣、綠寬褲、騎腳踏車來,當場送了我兩本詩集。
有機菜農穿了棉布深柴上衣,配牛仔褲,當場從他的大布袋裡掏出一包小白菜要送我,我說我吃道場大鍋菜,送得送十把,他才作罷。
劇場青年穿了胚布原色棉布上衣,跟鄭惠中借了一把歐洲設計師的造型椅,說是舞台設計得有一樣「鎮得住」 場面的東西,說著說著扛了椅子就往摩托後座放。「喂喂喂,力嘛(你也)尊重設計,好歹用報紙包一下…」鄭惠中望著劇場青年快像風一樣消逝的背影,聊表心意似的,遠遠追了一句。
詩人,有機菜農,劇場青年,在鄭惠中布衣工作室相遇。這並不偶然,這些穿棉布衣的隨機組合,經常出現在他工作室裡,理想主義氛圍之濃重,讓人忽然想起巴黎的左岸咖啡館「花神」、「雙叟」之類文藝沙龍,在這空間,夢想比現實更靠近眼睛發亮的人,聊著聊著,似乎有什麼主義或運動就要誕生……只是這兒,高談闊論間,喝的是普洱茶。
■愛做夢的人,來這裡集合
我對這種「不切實際」的氣氛莞薾。
這世界還是需要一些生命裡「形而上」的比重稍微偏重的傻子,把理想當飯吃,帶著天真的熱情去淑世,可愛得有點「超現實」。
話說回來,那天,我也是因為一群人的「形而上」需求去他工作室。我去挑禪修用的居士服。
一位香港出家眾託我,到鄭惠中在中和的工作室,選中心共修要用的「居士服」式樣,因為菩薩寺那有氣質的布衣僧服,就來自鄭惠中手染的棉布,喇嘛希望居士們穿上手染棉布衣,禪修時身心更舒服、更放鬆。
那天走的時候,我的包包有點重,共放了兩本詩集,三件可能作「居士服」的棉布衣,和一片《金剛經》念誦CD、一本《金剛經》、一本《普門品》。以上,統統免費。詩集是詩人送的,居士服是鄭惠中說「沒關係,先拿去看看,合用再說」,佛經和CD都是鄭惠中助印結緣的。
■布衣,穿在身上的綠建築
看到這裡,也許有人開始擔心:拿理想當飯吃,通常就沒飯吃,鄭惠中這樣玩,現實生活還過得下去嗎?我心裡就這樣擔心過。
放心,他過得不錯。二十多年來,他已成為國內最著名的手染布衣工作者,他的布衣,已經成為文化界的某種「制服」,茶人、歌者、舞者、音樂家、南管藝術家都穿他的衣服,生活裡、舞台上,都穿。
什麼是「布衣」,就是看起來寬寬、袴袴、縐縐、舊舊的「古早衫」?它到底好在哪裡,讓這麼多人風靡?對鄭惠中來講,「布衣,是種穿在身上的綠建築」。他的手染布衣,因為用的是天然的棉麻材質,所以「會呼吸」,能和身體肌膚溝通和互動;因為不上化纖膜,「肯定會縐、會褪色」,他對「會縐會褪色」還自豪得很,要大家想想「不縐不褪色」的衣服背後有什麼。
他的布衣,已不只是一種生活衣著,還成為一種藝術表達的創作形式。他不停的嘗試布衣作品與各種藝術形式結合的演出,南管、劇場、管絃樂團、布袋戲團都合作過,連敦煌研究院都收藏他的布衣作品,作為永久館藏。
除了中和的工作室,還有十幾個銷售點在賣他的衣服,他的衣服並不便宜,買的人除了真心喜歡,多少有支持他的意思,偶爾有文化界名人來,或帶有經濟實力的人來,一買就是幾萬、甚至十幾萬元衣服。
只是鄭惠中單純「做高興」的事,實在不少,十多年來除了印佛經、佛像、唐卡、CD送人;有時還玩大的,他成立的「台灣土狗志工團」,是個鬆散但有行動力的文化同盟會,平常英雄各散四方,一聲號召,三不五時就出國作台灣文化巡演,茶、南管、攝影、文字、布袋戲……各路藝術家「出人」,他出旅費──這時,就要用老房子去貸款了。
骨子裡,鄭惠中是很「愛台灣」的那種民粹主義者,對這塊土地滋長的文化有種榮耀感,但他並排他,大陸敦煌研究院的全體解說員制服,要採用布衣,他一出手就認下一半預算,還不嫌麻煩的千里迢迢送衣到敦煌,並在大漠旁舉行發表雅集,布衣、南管、舞劍,一群作夥窮開心的朋友,這時,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中台,有的只是「一期一會」式的開心。
■印助心經,源於對媽媽的思念
他的第一件助印是《心經》,開始於母親過世那年。因為悲傷,因為想念,總想做點什麼迴向給對已逝的母親。那時,他因為和韓國禪師畫家殊眼法師的特殊因緣,剛好得到一份字形古雅的木刻版《心經》拓本,那非常珍貴難得,是來自韓國三大古寺之一的海印寺藏經閣,他就印在他的棉胚布上,味道非常安靜,很受喜愛,請去裱起來供奉的人很多。
接著,他陸續印了他尊敬的弘一法師畫的觀音、寫的法語,印了同樣來自海印寺藏經閣的《金剛經》、《普門品》、《阿彌陀經》。他印的其中一版《金剛經》,線裝木刻古拓版,還包上他的手染布衣當封面,得手工一本本做,花工夫也花錢,但那份鄭重的心意和素雅的質感,令人一見難忘,很難想像那是結緣品。
■千里迢迢,去幫鳩摩羅什掃地
當我跟鄭惠中說,要為他做「修行人故事」系列的專訪,他一聽,很害怕的說:「修行人哦,我有很多修行人朋友,但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比較認真生活的人」。
這個「只是比較認真生活的人」,10月份,做了一件感性也感傷的事──千里迢迢到西安「草堂寺」,去幫《金剛經》譯者鳩摩羅什掃地。
「掃地?」他說沒錯,原來他和好友食養文化老闆林炳輝,一起到西安,造訪古寺,尤其是鄭惠中因助印《心經》、《金剛經》、《阿彌陀經》,而對這幾部佛經的譯師生起敬愛之情,特別參訪奉祀《心經》譯師玄奘大師的大慈惠寺、大雁塔,奉祀《金剛經》譯師鳩摩羅舍利塔的「草堂寺」,淨土宗大德善導大師講經的「光明寺」。其中,他對玄奘大師的遺願,也感觸良深,大師留下的美麗遺言:「願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佛下生時,意願隨下廣作佛事,乃至無上菩提」,令人感動;大師還說,他一生與權貴為伍,希望歿後埋身之地遠離權貴世界,則令人感慨。至於善導大師的光明寺,大殿竟然橫七豎八堆了紙箱;《金剛經》譯師鳩摩羅什的「草堂寺」,則是缺乏照料,一代大師,舍利殿竟是塵埃遍布。
他和林炳輝買了一大堆香供養寺方,取得信任,就捲起衣袖,借來掃把、抺布,在草堂寺打掃起來,還大師的家一個清淨面目。打掃完,草堂寺出現了好久不見的窗明几淨。掃完地,擦擦手,鄭惠中在大師像前合掌,嘀嘀咕咕報告印經結緣經過,說著說著,還亮出iphone手機,「大師,您看,您譯的《金剛經》已經變電子書了,在手機上就可以讀。」不知鳩摩羅什大師淨土有知,看到這一幕,會不會笑出來,覺得這個後世印經小子,傻得怪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