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隨風２

瘋狂少見於個人　 但對於團體　黨派　人民和時代來說 則是司空見慣。 ——尼采／德國哲學家、詩人

當人人都發瘋的時候 清醒的人只能被宣布為瘋子 ——皮藍德羅／義大利劇作家、小說家 　 一九三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二〇一〇年的因緣，台灣土狗志工群和北榮玉里分院精神醫療園區的朋友們相遇，催生了〈秀姑巒鼓隊〉，那年秋末，〈秀姑巒鼓隊〉自花蓮北上，在台北中山堂、台大醫院會議中心（第十屆亞太區醫學物理學會國際會議開幕）及食養山房做三場演出……

在伙伴們攜手同心、氣勢高昂的默契裡，在國際嘉賓驚訝又讚許的掌聲中，在久違不見親人的擁抱和淚水裡，譜寫了一頁新歷史，留下難忘的美好記憶。

七年後，〈秀姑巒鼓隊〉再次北上，在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及林口長庚大學國際會議廳（第一屆亞太職能治療學術研討會開幕）演出，精彩的表演仍然博得滿場喝彩，鼓聲、掌聲、笑聲融合汗水與淚水，交織成動人的生命篇章，許多感動與省思，留駐在各自的心頭……

這是他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一場以鼓會友 行拳禮敬的交流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日早上，細雨微涼中，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第二院區蘊釀著小小的騷動：這天上午，來自花蓮玉里的秀姑巒鼓隊，與松德院區學員的元門太極社團，將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以鼓會友、行拳禮敬的交流匯演。

現場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嘉賓：在日本岡山開設小型精神科醫院及安養院的青井一展醫師，此次特地從日本來台觀摩。陪同青井醫師來台並協助翻譯、旅居日本多年的茶道老師袁女士說：「青井醫師覺得精神病人光靠吃藥沒有用，他的病人有人甚至吃藥吃到後來自殺了，他認為光給病人吃藥不是醫生該做的事，醫生應該幫助病人回到社會工作，他想用別的方式來治療病人，所以來台學習、觀摩。」

青井一展醫師對於台灣玉里這樣的社區印象相當深刻，「在日本，精神病人出院後，他的工作、生活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沒人管。日本沒有像玉里那樣的社區，精神病人和社區融合在一起。」

玉里是個什麼樣的社區呢 ？

在玉里，早上七點多，花蓮縣北榮玉里分院康復之家門口，熱鬧滾滾。有人快步前行，有人騎單車，還有些人坐醫院小巴士，趕著上班。這一百多位精神病友的工作地點，除了醫院外包的餐廳，還遍布玉里鎮上的加油站、茶園、羊羹工廠、飯館、豆漿店、安親班⋯⋯

若在鎮上多停留幾天，一定有機會得到他們的服務。玉里榮民醫院的精神病人已融入社區，成為小鎮街景的一部分。

演出就要開始，北榮玉里分院精神復健科主任蘇俐文介紹：「今天〈秀姑巒鼓隊〉帶來的曲目是《鳳邑埤塘》，這首曲子講的是初生的鳳凰翱翔在山林、埤塘間，也象徵我們的學員透過努力，能夠振翅飛翔在人生的天空中……」激昂的鼓聲氣如長虹，時而雄渾如萬馬奔騰，時而低迴如泉水輕流，伴隨清脆圓轉的笛音，令全場驚豔；而學員們認真專注的面容、整齊分明的動作也相當引人注目：每一張看來平凡的臉上，都刻畫著歲月的痕跡、生命的磨難，在鼓聲的流動中，近距離看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注視他們臉上那近乎虔誠的神情，突然心被什麼重重擊了一下，無以名之的感動化為難以扼抑的淚水……

可以想像，精神病友的生命一路走來有多麼不易，要花多大力氣、多少努力和決心，做到「四個穩定」——服藥穩定，情緒穩定，工作穩定，病情穩定，使自己的生活達到大多數人所謂的「正常」。在控制病情、維持穩定之餘，竟然還能練鼓、打鼓，還能打得這麼好……那一刻，內心充滿敬佩、疼惜。

如果我是他們，我有這樣的勇氣、決心、毅力嗎 ？

能這樣卑微而虔誠地面對生命、面對世界、面對自己嗎 ？

在生命中失去了那麼多之後，我還能真正看得起自己、不放棄自己嗎 ？

……

他們是生命的勇者，值得每一個所謂「正常」的人學習。

生命是互相學習的過程

告別松德院區，〈秀姑巒鼓隊〉匆匆往林口移動，為下午的演出做準備。在整個行進過程中，只見學員們同心一致團結合作，非常有行動力、有責任感地抬運鼓隊一切裝備共同前行，感覺得出大家的精神十分專注，對此行的一切都相當用心。

有些學員的家人們也趁此機會趕來團聚、為家人打氣，氣氛溫馨；年齡最長（六十三歲）、從鼓隊創立即是成員之一的元老學員梅蘭的兒子也從台中趕來。梅蘭白天做居家打掃工作，晚上在補校念書，還練鼓，「我要很謝謝梅蘭。其實我們是在互相學習。」蘇俐文主任說：「有一陣子我們覺得她太累，想要她停，她自己很堅持……我不知道我到六十歲能不能像梅蘭一樣 ？ 又工作、又上課、又打鼓。」「在學員身上可以看到很多、學到很多。有時候他們的故事沒有我們想像的簡單，深入去認識之後，你會發現很動人。」

下午的演出，由於是在室內的舞台上，演出效果比早上在戶外更好，更凝聚、更撼動人心。這場演出結束後，鼓隊成員們壓力大為減輕，精神放鬆，笑容也更多了，「幾天前我們的表現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們一年只練一首曲子，今天這首《鳳邑埤塘》是我們的首演，還沒有公開表演過。」也是鼓隊成員的職能治療師笑說：「出發前我們的訓練成果並不令人滿意，速度一直拉不上去，沒達到我們想要的樣子。」但「我們是選手型的，只要上場就ＯＫ啦！」腰帶 / 圍巾 腰帶 / 圍巾 夏褲裙

晚上，台灣土狗的伙伴們和秀姑巒鼓隊成員們齊聚北藝大校園內的餐廳，在窗外美麗夜景相伴下享用西式自助晚餐，溫馨笑語不絕於耳。

蘇俐文主任代表鼓隊發言：「也許今晚是我們很多學員的第一次，第一次一邊欣賞美麗的夜景，一邊品嘗燭光晚餐。西式餐點也許不是我們所習慣的，但這是很寶貴也很難忘的一次體驗，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團隊，整個準備過程非常累，畢竟我們不是一個專業的表演團體，但為了讓大會成功，讓我們的學員被世界各國的來賓看到，大家付出了很多心力；也許我們的學員語言表達力不是最好，但他們為了今天的表演是非常認真在努力。今天這一天對我們來講真的是很辛苦，但沒有人埋怨，沒有人說不要，大家團結一致非常用心。再次要感謝鄭惠中老師和台灣土狗團隊，讓大家看到我們學員們最好的一面。」

藝術治療工作坊 生命「中轉站」

「鼓隊是我們訓練學員、幫助學員復健的工作坊之一。」對於精障病友，「除了一般勞務的工作訓練以外，這是一個表演藝術的工作坊，作為提升自信和工作能力的一個方式、媒介。」每週工作坊有兩次練習時間，每隔一週的週六還有一次長約四小時的課程；平常鼓隊演出主要以地方的表演為主，每年固定有一次公益表演，以及其他一些活動。

鼓隊的維持不易，成員流動性高，「學員們其實也都很忙，白天都有工作，甚至身兼數職，要能兼顧工作、生活和練鼓很不容易。」工作忙的時候，打鼓有時反而造成他們的壓力；有時為了練習、演出要請假，也會影響工作和收入，「所以我們還是會以學員的生涯規畫為主，工作、生活要先穩定。」

目前秀姑巒鼓隊有十名成員，其中有三位是從二〇一〇年鼓隊成立即加入至今，加入時間最短的學員是半年，在帶領鼓隊方面，最難的是銜接的問題：如何讓新加入的學員能夠跟上大家的進度一起打 ？ 「所以我們後來有分基礎班和進階班。鼓譜其實非常複雜，不同的鼓有不同的鼓譜。」另外，「表演其實不像我們想像中那麼簡單，它是需要不斷練習、不斷累積、不斷調整的。而學員們各自的工作、生活其實都很忙碌，我們不敢加太多練鼓時間。」

除了少數幾位元老學員，鼓隊的成員來來去去，也許很多時候，鼓隊是學員生命中的一個「中轉站」：在這一站學到東西、自我成長、進步之後，就要往下一站行去。

「曾有一位學員，原本的他非常沒有自信，無法做決定……一般人可能無法了解什麼叫『無法做決定』。他害怕做決定，即使是自己的人生，他很也難選擇自己要做什麼 ？ 」加入鼓隊兩、三年後，「他的專注度、持續力和體力都提升了，自信也有所提升，開始會去想一些沒想過的事情，想去嘗試一些沒做過的事情。」這位學員後來想到院外麵包廠工作，也真的去了，現在已搬到院外居住，隨著人生生涯進入了新的階段，他也離開了鼓隊，「其實『選擇』對我們學員來說很不容易。當時這位學員也掙扎了很久……」對於每一位曾經相伴同行的鼓隊學員，沒有人能預料他們會在鼓隊待多久 ？ 「如果學員是因為情形好轉、生涯有新的規畫而離開鼓隊，我們雖然不捨，但更多的還是為他高興。」

相互陪伴的生命之美

當大腦的認知功能受損，注意力無法好好集中，鼓隊的練習進度是緩慢的，「往往一小段（四小節）我們可能就要練一、兩個月。」但「有些學員進步非常大，讓我們很驚訝。」蘇俐文主任向人群中的一個男生點頭示意：「像這位學員，認知功能不是那麼好，我們一直覺得以他的能力，沒辦法背那麼多鼓譜，後來卻發現他的能力出乎我們意料之外。他做得到！雖然他表達力很差，講的話我們常常聽不懂，但當他投入做這件事情時讓人很驚訝，他竟然背得起來！」

鼓隊中有幾位職能治療師，跟學員一起練曲子、學打鼓，「現在我們學的鼓種類愈來愈多，就不同的分部，每個分部會有一名職能治療師，也像是暗樁，可發揮穩定學員情緒的功能。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國際研討會開幕表演），不但對學員而言壓力非常大，對我們也是，一整天下來精神很緊繃，職能治療師也在鼓隊中，讓學員們更有一個支撐的力量，也有大家一起共同打拚的感覺。」

要把大家的時間都「喬」在一起練習，往往治療師要加班，這些可愛的職能治療師和學員之間如同「伙伴」的關係，也是秀姑巒鼓隊令人感動之處：「職能治療師是一個和別人的人生有很大關係的行業。每每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改變別人的人生。不是只有吃藥這件事。精神科的學員不是只有大腦受傷，他可能家庭碎碎、人生破碎，所以要做的是改變他人生的一些事情。」每天從花蓮坐火車往返玉里上班已八年的蘇俐文主任不諱言，每天這樣通勒其實很累，「每次從火車上下車我都覺得頭昏眼花，可是進了醫院、走到復健中心門口，就會看到很多學員，他們跟我打招呼：『主任，早啊！』『主任，吃飯沒 ？ 』……瞬間我就清醒了。和他們相處，那種熟悉的感覺，會讓人一直繼續下去。」 是的，生命是相互學習的過程，更是相互陪伴的過程。

在這樣的過程裡，生命之美，閃耀著……

下次再會，〈秀姑巒鼓隊〉的伙伴們！